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

西蒙尼·因扎吉在6月3日官宣離任。次日，《米蘭體育報》做了一張圖：四列兩行的玻璃展示柜，上面裝著頂燈，里面是一些閃閃發光的獎杯。第一行的主題是：贏得的冠軍。第二行呢？丟掉的冠軍。于是，你看到展柜第二行的四個格子里，分別擺放著一座大耳朵杯，右上角的格子空空如也，右下角卻裝著一面三色盾和三座獎杯，這象征著國米本賽季四線進擊、四線丟冠。這張創意圖片的上方，是文章的大標題：“他本可做得遠遠更多”；下面則是副標題：“因扎吉的國米，在揮霍和羞辱之間”。

乍看起來，國米的因扎吉時代幾乎是一場災難。《米體》繼續寫道：“因扎吉至少浪掉了兩座聯賽冠軍。兩年前的歐冠決賽對曼城踢得不錯，可最終也輸了，慕尼黑則見證了慘案。此外，因扎吉的風格也是重復性的……”不知道以此標準，瓜迪奧拉和克洛普們在很多年間率隊踢出的足球，是否也是“重復性”的？當然，瓜帥在曼城九個賽季，也進行過一些自我變革，可他手握的資源和牌面，因扎吉又是否能夠享受？

審判庭

還沒完。薩基在《米體》的專欄上，繼續著對因扎吉一貫的刻薄評價：“他出身于意大利足球的防反傳統，嘗試轉型成為‘歐洲式’教練，卻未能真正做到。”近年來的意大利足壇辭典中，“意式”成了功利、保守、沒出息的代名詞，“歐式”則象征著解放、進步與光明未來。

在這篇評論中，薩基不經意間表現出一種自矜——他本人恰是那種“歐式”足球的典范，甚至是締造者。可問題來了：如果沒有貝盧斯科尼、巴斯滕和古力特（以及利德霍爾姆打造的那條傳奇本土防線），他是否有資本“歐式”，是否有能力“令人信服，享受比賽，贏得結果”？

還記得因扎吉在2022-23賽季甩出的那句名言嗎？“我所到之處，收入提升，虧損減半，獎杯到手。”很大程度上，他在國米也兌現了這句豪言壯語，即便在一些人眼中，他本該贏得更多，甚至“多得多”。看起來，《米體》主編巴里杰利不太認同這句話，他在因扎吉離任后馬上撰文，標題：“國米帶給因扎吉的，比因扎吉帶給國米的要更多。”

事實上，因扎吉在任期間，國米在轉會市場上的凈投入是負1.14億，財報數據卻從2.46億的巨額赤字（2020-21賽季），變成超過2000萬歐元的盈利（2024-25賽季，預計）。國米在此前三季的工資帽和球員身價攤銷逐年降低，這是“降本”；四年連續征戰歐冠淘汰賽，其中兩次殺進決賽，更有戰術設計推出的市場杰作（賣出高價的出球型門將奧納納），這是“增效”。比起此前四年（2017-2021），因扎吉時代的國米在各項賽事中的參賽獎金，平均每年多出了6000萬歐元。

巴里杰利在文中表示，真正的領袖不該在慘敗后選擇放棄，而因扎吉卻接受了阿拉伯人的天價合同——這樣的離開方式，比慕尼黑球場記分牌上的0比5更糟糕。這當然不全錯：因扎吉未能以最光鮮、甚至最得體的方式離開，但當年的穆里尼奧，實際上在2010年的歐冠決賽夜之前就已經作出決定，莫拉蒂對此也一清二楚。與因扎吉的區別是：“狂人”贏得了那場決賽，而且他的目的地是皇馬。

金元寶

因扎吉沒有去馬德里，而是飛去了利雅得。這樣的職業選擇，也為他招致了更多的非議，

甚至罵聲。利雅得新月發布的官方歡迎視頻，使用了菲利普·因扎吉在2007年雅典歐冠決賽進球的音頻；為數不少的沙特球迷跑到“超級皮波”的社媒賬號底下留言，希望他率領新月隊來到世界之巔。這兩條新聞很快上了意媒頭條，傳遞出的訊息不言自明：“西蒙尼·因扎吉，看看你在背叛國際米蘭之后，淪落到了怎樣的足球蠻荒地！”

因扎吉對這樣的情況當然有所準備。他選擇沙特，顯然并不是真的為了“體驗海外足球”，也不是為了和昔日愛徒米林科維奇-薩維奇重聚。在掛帥新月后錄制的第一條視頻中，因扎吉甚至將“沙特阿拉伯”（Saudi Arabia）說成了“蘇特阿拉伯”（Sud Arabia），即“南阿拉伯”的意思，不出意外地又遭到球迷們的群嘲。

不過，因扎吉簽下的合同只有兩年，到期后也才51歲，他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回到歐洲足壇闖蕩。一個現成的例子擺在面前：2002年出生的西班牙中場加布里·貝加，兩年前在塞爾塔聲名鵲起，并受到包括那不勒斯在內諸多強隊的追逐，卻出人意料地選擇加盟吉達國民。現如今，貝加也才23歲，他在吉達贏得了一座亞冠冠軍，銀行賬戶里多了至少2500萬歐元——這是他兩年的薪水。

作為歐洲足壇最有立場的頂級球星，托尼·克羅斯曾經銳評貝加的決定，稱之“令人尷尬”。但貝加真的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嗎？如果他真的在前年夏天加盟那不勒斯，天知道他在那支魯迪·加西亞掛帥的球隊，能踢出怎樣的表現。他是否會在一年后回到西班牙，或許是塞爾塔，又或許是吉羅納、赫塔菲和巴列卡諾，終其一生不再有去沙特賺大錢的機會？

現在，貝加剛剛回到歐洲，年薪變成了100萬歐元左右，不到原來的十分之一，可他即將穿上波爾圖的藍白間條衫，踢葡超、歐聯和世俱杯。這是一種過載后的重啟。類似地，貝加在吉達國民的教練雅伊斯勒，今年才37歲——率隊贏得亞冠之后，這位前薩爾茨堡主帥肯定還會得到來自歐洲強隊的邀約。

金元足球長期存在，但金元在每個國家/地區的上空停留，大抵是短期現象，如同一片云朵。和加布里·貝加一樣，西蒙尼·因扎吉決定抓住機會，來到這朵云的下方。讓他作出決定的，不只是因為這朵云里面夾雜的不是雨滴、而是金幣，也因為這里的地勢更低、氣壓更高、呼吸更順暢。在米蘭城，因扎吉要配合管理層的精打細算，要將球員們開發出最大的價值，還要不斷滿足外界越來越高的預期，最終的結果就是《米體》粉色報紙上的那臺玻璃展柜，似乎他本有義務贏得所有冠軍。他筋疲力盡。

出氣筒

然而在國米歐冠決賽慘敗的當下，將攻擊的矛頭指向因扎吉，從道義上指責他的拜金，從情感上痛斥他的背叛，從技術上否定他的價值，似乎成了最“合時宜”的選擇。因扎吉脾氣溫和，極有教養，很少出離憤怒，并在前往沙特后失去了發聲陣地——這一切，都讓他成了最理想的替罪羊，成了所有憤怒與沮喪情緒的發泄目標。

一如剛剛下課的意大利國家隊主帥斯帕萊蒂，他在對陣摩爾多瓦的賽前發布會上親口宣布了自己的命運：“格拉維納把我解雇了。”和因扎吉一樣，他在過去兩天里慘遭主流意大利媒體痛批；與因扎吉不同，斯帕萊蒂幾乎不會收到任何人的感謝，人們并不在乎他當初是否奉命于危難之間，只會記住他在去年歐洲杯上的慘敗，以及奧斯陸這場難堪的0比3。斯帕萊蒂與藍衣軍團之間從未產生化學反應，亦沒有取得真正意義上的成功，和球員們的關系也不是盡數美妙。即便如此，斯帕萊蒂依然承擔了過度的批評，其中很多與戰術完全無關。

阿切爾比在歐冠決賽后拒絕了國家隊的征召，很多人將主要責任歸于斯帕萊蒂，并認定國家隊主帥在3月歐國聯對陣德國賽后的一番話，是國米中衛拒絕穿上藍衫的主要原因。當時，有記者提議讓阿切爾比在世預賽防守哈蘭德（就像兩年前伊斯坦布爾的歐冠決賽一樣），而斯帕萊蒂是這么說的：“可你知道阿切爾比是哪年出生的嗎？在我看來，巴斯托尼、卡拉菲奧里和布翁焦爾諾同樣有著重要的特質。阿切爾比當然很棒，狀態也很出色，但我相信自己這次征召的球員們。”

說這番話的時候，斯帕萊蒂的本意是：解釋自己在大名單中的選擇，保護當時被征召的球員們。他從來不是個討喜的教練，這樣的表態讓阿切爾比聽了也不舒服。除此以外，阿切爾比在2024年春天與那不勒斯后衛胡安·熱蘇斯發生沖突，并被懷疑進行了種族主義攻擊，這直接導致他未能入選德國歐洲杯的大名單，也是兩人之間的積怨。

倘若阿切爾比對國家隊在歐洲杯之前采取的姿態不滿意，他本可以在去年夏天就直接退出國家隊，專注俱樂部賽場。如果阿切爾比對斯帕萊蒂在3月份的發言感到憤怒，他本可以在當時就直接作出回應，抑或是在本次大名單公布之后，馬上宣布決定。事實上，阿切爾比等到了大名單公布的6天后，才拒絕了主帥的征召，或許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在歐冠決賽之前，承受不必要的輿論壓力，但這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視為一種負責任的做法，更無法成為表率。

與此同時，斯帕萊蒂在民眾層面上，反倒承受了比阿切爾比更多的攻擊。這其中當然有很多意大利本地的國際米蘭球迷：在他們心目中，阿切爾比是硬漢、英雄，斯帕萊蒂則是不受歡迎的失敗者。這里面隱含的邏輯是：俱樂部高于國家隊。很多意大利人希望國家隊贏，卻又覺得自己支持的俱樂部更重要，所以國家隊最好是能“不給俱樂部添麻煩地贏”。更有人開始覺得：“國家隊關我什么事？”這種事不關己主義，正在影響著越來越多的意大利年輕人。

在國家隊的帥位上，斯帕萊蒂做錯了很多事。但這樣的大趨勢，他一個人完全無力扭轉，就像他無法改變挪威人能夠遣上哈蘭德、瑟洛特和努薩的三叉戟，而自己只能仰仗雷特吉、拉斯帕多里和弗拉泰西。說到底，這樣的意大利隊，是不是真的比挪威更值得進世界杯？讓拉涅利馳援國家隊，真的一定能化腐朽為神奇？瘋狂指責斯帕萊蒂（和因扎吉），究竟是公允的評判，還是一種對民眾情緒的順水推舟？

教練們拿著高昂的薪水，工作職責或許也包括“背鍋”這一項。別誤會：這當然不是說因扎吉所做的事情盡數正確，或是斯帕萊蒂根本就不應該下課。只是，他們承受了過多的情緒發泄，背負了一些本不屬于他們的責任，而替罪羊永遠不會是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