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特派記者沈天浩發自慕尼黑

意大利連鎖超市Esselunga有一種黃色的輕薄塑料袋，每次去超市購買一堆東西，這種可降解袋子給人的感覺就是：心驚膽戰。只拎著袋子走幾分鐘的步程，你便隨時會覺得他可能不堪重負，讓里面的貨物散落一地——然而在意大利的這些年間，我始終未遇到這種糟糕結果，似乎這袋子有著脆弱的外表，實則出乎意料的強韌。

歐冠決賽，國際米蘭選擇穿上了一身黃衫。他們不再是人們熟知的“藍黑軍團”，甚至在被分到客隊身份后，也沒有穿上白色。為什么要這樣？原因其實很簡單：迷信。此前國米在本賽季歐冠唯一的敗績，就是身披白衣時在勒沃庫森踢出的。穿著黃色球衣，他們則在布拉格和鹿特丹都將勝利帶回了家。據說國米選擇這一身出戰決賽，出自全隊球員們的意愿，他們想的當然不是球衣設計與米蘭城建筑傳統之間的關系，而是追逐勝利。就這樣，國米也成了歐冠歷史上第一支穿著第三球衣踢決賽的球隊。

看著亮黃色的國際米蘭，我想到了Esselunga超市的購物袋。從兩戰拜仁到淘汰巴薩，從凱恩的進球和亞馬爾的世界波，到奧爾莫的扳平球和拉菲尼亞的遠射，這個袋子數次瀕臨瓦解，已經被尖銳的商品包裝扎破了好幾個洞，最終卻靠韌性接住了驚人的重量。甚至于，國際米蘭的球員們大多是免費或低價簽得，這是否也算是金元足球世界里的“有機材料”？

但慕尼黑的決賽場上，黃色塑料袋突然破了，里面的葡萄酒和橄欖油掉了出來，摔得粉碎，灑得一地都是。怎么回事？記者在發布會上向因扎吉提問。國米主帥發表了一段敗者感言：“巴黎配得上奪冠，他們比我們強也比我們發揮得更好。我們非常失望，內心充滿苦澀，但小伙子們走過的路，依然是一段偉大的征程。這場決賽，我們準備得不夠好，但我依然感謝了我的球員們，為他們在整個賽季做出的一切。”

心魔

聽起來很動人，可你其實明白：此刻的因扎吉，最真實的心理狀態不是感恩、驕傲，而是失望、動搖。發布會接下來的幾個問題，關于他的去留——國米主帥閃爍其詞，表示在這樣一場慘敗之后，暫時無心談論未來，甚至連是否帶隊去美國打世俱杯，他都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當意大利人這樣說話，他可能只是不想（馬上）傷你的心。

伊斯坦布爾的因扎吉，慕尼黑的因扎吉，呈現出的是完全不同的面貌。這場對決中，國米在球員身價上明顯不及，技術實力上或許有差距，風格上也被巴黎克制，但作為兩年前踢過決賽、陣中擁有眾多老將、當下最會“像意大利人一樣贏球”的球隊，他們至少該在心理上占據上風。但比賽給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勞塔羅在賽前采訪中落淚，并在發布會上怒目圓瞪。15年前的三冠功臣潘德夫說，這樣的神態讓他想到了當年馬德里決戰夜之前的薩內蒂。遺憾的是，勞塔羅未能像他的阿根廷前輩一樣，將大耳朵杯高舉過頭頂。因扎吉則明顯心事重重：作為過去幾年間贏得獎杯最多的意大利教練，他在決賽前來到更衣室內，為雙頰充滿空氣，隨后長吁出來——他是否在想像要和15年前的穆里尼奧一樣，在歐洲之巔用慶功來告別？在伊斯坦布爾，阿切爾比曾經凍結了哈蘭德，迪馬爾科兩次與進球擦肩而過，再次殺進最終決戰，他們是否會在重壓下不堪重負？

距離終場還有一刻鐘，媒體席的小屏幕上出現了阿切爾比的面孔，他強撐著精神，努力做到不崩潰，顯然不會再向隊友說：“我要往前沖了，因為這次我會進球！” 迪馬爾科則在第53分鐘即被換下，他頹然坐在板凳席上，顯然意識到比賽其實已經結束。換下國米“太子”的，是扎萊夫斯基，他是藍黑陣中少有會加速、會盤帶、能內切射門的球員，但這樣的特質擺在巴黎面前，幾乎顯得可笑。比塞克登場后又因傷被換下，則是國米背運的額外例證。還記得2012年基輔之夜的蒂亞戈·莫塔嗎？此役之前，那場意西大戰是很多人記憶里最懸殊的一場決賽。

又或許，比賽在第20分鐘時就已失去所有懸念。球隊0比2落后，局面陷入完全被動，國米球迷所在的看臺開啟了靜音模式，直到終場哨響。本賽季，米蘭雙雄的極端球迷組織都因涉嫌非法活動被調查，兩家俱樂部的管理層其后也采取姿態，和他們保持了距離。兩年前的伊斯坦布爾，國米北看臺組織得到了大量門票，這次則沒有得到任何優待。作為回應，北看臺選擇集體缺席本屆歐冠決賽。直接導致的后果是：國米本場沒有巨型橫幅，也沒有組織起來的口號和歌曲，零星的聲音和旋律，完全被淹沒在巴黎擁躉的聲勢中。

迷途

“Allez Paris, allez, allez, allez!”（加油巴黎）。法國人唱的是《黃色潛水艇》的旋律。巴黎人的巨幅旗幟上，象征年份的數字是1970，這提醒著人們：當披頭士推出這首名曲的時候，巴黎圣日耳曼尚未誕生。說回國米，因扎吉未必喜歡我那個“黃色塑料袋”的比喻，他更樂意自己的球隊成為真正的“黃色潛水艇”，在蟄伏中忍受海平面以下的水壓，卻能在不經意時射出致命的炮彈——可這晚的彈藥箱，根本就是空的。

一如國米的體力槽。賽季的最后一個半月，國米靠著一股勁硬撐下來，即便隊內很多重要球員的身體狀態顯然不在最佳。歐冠淘汰巴薩后，藍黑軍團在聯賽中仍有爭冠希望，卻依然選擇大規模輪換，把歐冠決賽當做一切的中心。遺憾的是，這樣的舉措也未能換來球隊的滿血狀態，勞塔羅在對陣巴薩后第一次重返賽場，結果是整場遁形。

路易斯·恩里克精準地抓住了國米的弱點。從開球故意將皮球向前踢出邊線的那一刻，西班牙教頭靠技術優勢、戰術設計和心理戰，完全摧毀了對手。在巴黎的前場高壓下，從佐默開始的整個藍黑中后場，突然發現“出球”這件事情變得非常困難。巴黎對國米實現了完全克制：克瓦拉茨赫利亞深度回撤，與鄧弗里斯纏斗并占得上風；登貝萊與杜埃在前場飄忽不定，這讓阿切爾比找不到盯防點；作為藍黑后場最可靠的出球點，巴斯托尼剛剛出門就遭遇了一堵墻，上面印著一行字——法國-葡萄牙聯合制造。那是維蒂尼亞和若昂·內維斯。

巴雷拉在賽后采訪中直言：“我想罵人，但我盡量忍住。”這是最后的憤怒。頒獎儀式又鬧了笑話，但國米全隊站在原地，完整地見證了歐冠迎來新王加冕。這是最后的體面。路易斯·恩里克也在發布會上贊揚了對手的姿態：“國米全隊和工作人員都留在場邊，看著我們慶祝，盡管他們心中一定充滿苦澀。我認為，這是對孩子們極好的一課：人生就像足球，有贏有輸，重要的是學會如何面對失敗。”

這說得當然沒錯。但在為孩子們給出答案的同時，國米也得為自己尋找答案。因扎吉離任的場景變得越發真切，阿切爾比、達米安、姆希塔良和佐默已經很難追逐下一次決賽，“97一代”的巴雷拉、勞塔羅和圖拉姆今年都要滿28歲。前面的路怎么走？這場歷史性的決賽過后，很多東西可能都會改變。“這個賽季，我們沒有贏得獎杯，可我依然充滿驕傲。”因扎吉如是說。考慮到這幾年的經歷，他有理由、也確實該保持高貴的姿態。只是，消化這樣一個功敗垂成、且以慘敗收尾的賽季，不是一句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