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不是所有人都帶著感激和欽佩去紀念基辛格博士。

美國媒體上出現了熱烈的討論：為什么基辛格如此引發憎惡？

這是一個從問題的提出，就直指美國政治陰暗面的討論，也涉及到美國和一些美國精英人士，在最近半個世紀的國際事務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但他們并不總是面目猙獰，反而時常帶著友好的面孔去做最骯臟的事。

在拉丁美洲，基辛格引發的不僅是憎惡，更多的是恥辱、痛苦與不堪。其中一段與阿根廷有關的往事，就和1978年世界杯有關。

1978年，基辛格博士已經不再擔任美國政府高等職務，他正在享受自己打造出的另一個形象：超級球迷。他從1970年開始，為了現場觀看世界杯決賽，調整自己的工作日程。他是貝利和貝肯鮑爾的好朋友，曾受阿涅利家族委托，協助意大利成功申辦1990年世界杯，也是美國贏得1994年世界杯主辦權的關鍵幕后人物。

在足球歷史上，從未有過一屆世界杯像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一樣黑暗。足球頂級賽事在一個正大舉實行國家恐怖主義的地方舉辦。工作人員偷偷在舉行決賽的河床紀念碑體育場門柱上，漆上的兩道黑環，代表兩條黑紗，在世界矚目之下進行悄無聲息的抗議，留下重要見證。

南美國家從一開始就缺少健全穩固的國家機制，民粹主義盛行。在阿根廷，深刻的社會危機使該國不斷在選舉和軍事政變之間搖擺。20世紀中期開始，席卷整個阿根廷的庇隆主義影響了整個國家，包括反對庇隆主義的人。庇隆主義的內核是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基于愛國二字的民粹話語體系，移植到意大利后裔占比巨大的阿根廷，簡直如魚得水。

庇隆第一次上臺，就開始大量查封言論、迫害批評者。1974年庇隆去世以后，他的妻子、副總統伊莎貝爾·庇隆擔任總統，密令軍隊消滅反對派。1976年伊莎貝爾·庇隆被軍事集團推翻后，消滅反對派的行動成為核心議題。但軍事集團擔心引發國際輿論批評，于是詢問美國的態度。彼時仍在擔任美國國務卿的“超級球迷”基辛格，通過助手給出了建議：采取智利的做法，秘密逮捕、審問、酷刑對待反對者，動手要快、要狠，別怕消滅站在人民一邊的外國傳教士和修女。

這就是阿根廷“骯臟戰爭”的開始，一個3000萬人口的國家，足足3萬人“失蹤”，甚至連尋找自己孩子的母親也“被失蹤”，包括外國修女在內的受害者，被飛機運到海上活活扔下去。距離紀念碑體育場不到2公里的“高等軍事機械學校”，就是最重要的秘密關押和迫害場所。

智利和阿根廷的軍事獨裁政權，觸發國際社會尤其是歐洲國家的憤怒，一個原因是得到美國撐腰的獨裁者有恃無恐，殺害持有外國護照的反對者也毫不留情，一些家屬在本國提起訴訟，并引發媒體關注。法國等國家知識界、社會活動家呼吁抵制阿根廷世界杯。

左起：基辛格、魏德拉和當時的美國駐阿大使勞爾·赫克托·卡斯特羅。

國際輿論壓力下，阿根廷軍事獨裁者魏德拉將軍爭取到了兩個關鍵的支持。

第一個來自當時擔任國際足聯主席沒幾年的阿維蘭熱。在巴西，阿維蘭熱就是軍政府的密切合作者，是讓足球為軍事獨裁贏得合法性的關鍵操盤人。阿根廷當時逮捕了兩個巴西年輕人，他們參加了反獨裁活動，但這兩人都來自巴西的“好家庭”。阿維蘭熱去找了魏德拉，魏德拉說，放人沒問題，但世界杯不要有麻煩。阿維蘭熱對魏德拉承諾了絕對的支持，而且說到做到。

第二個就是基辛格。由于美國國內的反對聲，卡特政府有意和南美獨裁政權疏遠了一些，不再是此前共和黨政府時期強硬支持的態度，盡管從未脫離密切關系。這對于不再擔任高等公職的基辛格來說，是絕佳的機遇，或者說，這才是基辛格大展鴻圖的時代開始。

K博士通過頻繁的顧問、講學、寫作等活動，以及強大的公關能力，將美國“現實政治”變成了一筆個人的生意。甚至可以說，基辛格是一個以美國的名義，向全世界的獨裁政權收取保護費的家伙，這是他精巧的個人發明。他在美國與權貴家族結盟，最早是洛克菲勒家族把他推薦給艾森豪威爾，他也擅長與世界各地的權貴結盟，成為他們家族進入美國的代理，反過來，他又協同美國資本一起開發這些權貴在自己國家掌握的優質資源。

亨利·基辛格擁有一套可以讓自己對話者感到絕對滿意和榮譽的說辭。1978年6月，當他剛剛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他立即告訴媒體：“我一直想看看阿根廷，終于到了實現這個夢想的時候了。我認為布宜諾斯艾利斯簡直令人眼花繚亂。” 

基辛格攜妻帶子在阿根廷的5天行程，是阿根廷軍政府精心組織的。按照K博士的說法，這是一次私人訪問，而不是代表美國政府的訪問。美國大使館也在密切關注K博士的動向，據后來解密的美國大使館發回華盛頓的報告，魏德拉將軍為他在機場準備了紅地毯，盡管基辛格宣布自己不是代表美國而來，但他和魏德拉的談話基本都是關于政治。擅長秘密行動的K博士，當然也知道如何隱藏關鍵情節，解密報告顯示，魏德拉詢問基辛格如何維護和美國的良好關系，美國大使館沒有途徑了解到基辛格的回答。

基辛格把南美軍政權鎮壓反對派的行為定義為“反恐斗爭”，在阿根廷停留期間，他多次贊揚“阿根廷在反恐斗爭中所做的努力”，認為“阿根廷政府在消滅恐怖勢力方面做得非常出色”。魏德拉將軍安排他去訪問漂亮的阿根廷牧場，讓他對阿根廷銀行業人士發表談話，和文化、科學界重要人物交談。

基辛格在魏德拉陪同下，首先觀看了阿根廷對秘魯的世界杯比賽。比賽地點是羅薩里奧，這是一個意外的場地，因為阿根廷的原定計劃是在首都的紀念碑體育場全程踢完所有比賽，但是梅諾蒂的阿根廷隊在第一輪小組賽輸給了意大利，這個權利被意大利奪走，阿根廷只能去羅薩里奧，和巴西同組。

一些意大利球員后來回憶，當時阿根廷的氣氛非常壓抑，但球員們都不想違心地給阿根廷方便。導致阿意兩國關系緊張的另一個事件是，很多外國記者在阿根廷首都的五月廣場遇到了舉牌尋親的母親們，意大利國家電視臺記者賈尼·米納在新聞發布會上問軍政府負責人，“為什么那些媽媽那么絕望？為什么阿根廷政府不愿公布他們孩子的下落？”作為回答，賈尼·米納被立即遣送出境。后來，他成為迭戈·馬拉多納的生命摯友——一個堅定反對軍事獨裁、呼喚民主選舉回歸的阿根廷球星。

第二階段小組賽分為2組，每組4隊，頭名進入決賽。巴西人也不想輸給阿根廷，他們和阿根廷踢成平手，最后一輪事關決賽席位，兩隊的比賽卻不是同時進行，而是巴西先踢，這樣阿根廷有了算分的優勢。準確地說，阿根廷需要凈勝秘魯4球才能進入決賽。當時的秘魯并不是魚腩，擁有球星庫比亞斯的秘魯，甚至在第一階段小組賽壓過荷蘭獲得第一。

正是這場比賽留下了一段罕見的鏡頭：基辛格不僅在比賽中出現在官方包廂里，和獨裁者們在一起，而且，他在比賽開始之前，陪同魏德拉將軍和海軍上將馬塞拉，一起去了秘魯更衣室進行“訪問”。

這是一段在世界杯歷史上非常罕見的賽前訪問，也是這場比賽引發巨大懷疑的原因之一。即使對阿根廷人自己來說，這場6比0也一樣被標記為歷史污點，例如被阿根廷著名的愛國歌曲《阿國勃起》提到。

沒有任何記錄顯示，基辛格有過發言，他不會西班牙語，他可能只是好奇，但這次訪問對他又格外重要。基辛格是1970年代美國對南美國家推廣“禿鷹計劃”的關鍵人物，這個計劃就是要求各獨裁政權實行國家恐怖主義，動用軍事情報部門大規模消滅反對派，確保美國后院的安寧。在阿根廷停留期間，基辛格又對魏德拉強調了拉美軍事獨裁者保持同盟關系的重要。

世界杯決賽，阿根廷通過加時賽戰勝荷蘭，贏得本國歷史上第一座世界杯。基辛格博士的5天行程也到達終點，他接受阿根廷媒體的采訪，搬出了自己最擅長的一套說辭，基本邏輯是：包括美國媒體在內的國際媒體攻擊你們國家，這是錯誤的，我理解你們，我愿意為你們偉大的國家代言。 

他的原話是：“我發現自己看到的阿根廷，并不是國際媒體上宣傳的那個國家。阿根廷的情況在歐洲和美國被誤解了。世界杯向世界展示了阿根廷的優秀形象。顯然，阿根廷在（軍政府執政）很短的時間內取得了顯著的進步。”

當布宜諾斯艾利斯大街上的慶祝活動開始時，基辛格向魏德拉將軍表示祝賀，然后登機離開了阿國。不管阿根廷人民到底是怎樣的生活現狀，也不管這段國家恐怖主義歷史，將為這個國家留下怎樣無法愈合的創傷，K博主都肯定是個大贏家。1983年，馬島戰爭中慘敗的軍事獨裁政權不得不恢復選舉，在回歸民主制度的阿根廷，K博士盛贊的兩位偉大領導人魏德拉和馬塞拉，因反人類罪被判終身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