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記者 王勤伯

尤文圖斯被扣15分的判決是一場地震。

體壇加app曾作過一期解讀，由于是審判結果剛剛出來的時候所作，更多是一些粗線條的內容。

現在更多細節已經浮出，可以提供一個更深入的系列解讀，分為上訴解讀、上市公司bug等幾個主題。

對意大利體育司法制度擁有一些基本知識是了解本案的前提，所以在閱讀本文之前，仍然建議先閱讀上期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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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說上市公司身份是解讀本次尤文被罰的關鍵？

上市公司和非上市私營企業受到的法律待遇是完全不同的，差異極大。

大家都知道虛報資產增值是意甲俱樂部常見操作，20年前AC米蘭和國際米蘭連續交換青年隊球員也得到了媒體報道，但是從未受到司法調查。

原因在于，按照意大利法律，非上市企業，“財務作假”入罪的前提是有股東、債主（例如銀行）受到損害并發起訴訟，涉案人士面臨6個月到最多5年監禁。

意大利大多數足球俱樂部不是上市企業，老板大股東占據股權多數，少數股權分給家人和朋友，銀行貸款有電視轉播權等收益作為擔保，誰能作為受害者去告他們呢？

上市企業則完全不同，上市企業具備一定公共性質，必須對證券市場的安全負責。上市企業虛報信息不僅會影響購買了股票的股民，而且會影響到整個證券市場。不需要有股東、債主提起訴訟，如果證監會發現上市企業作假，它作為監管機構就可以發起調查，如果證監會發現了違法證據，可以直接提請司法介入，涉案人士可能面臨3-8年監禁。

*也就是說，尤文圖斯涉案和被罰，是被區別對待了？

可以這樣說。

足球俱樂部財務充水在意大利足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財務禁藥”，操作辦法也絕不僅僅是虛構球員身價增值一種。

但體育司法的建立是為了維護體育賽事的正常開展，它不是如來佛也不是孫悟空，它的權力和資源非常局限。體育司法本身沒有強制力去進行竊聽、抄家這些刑事犯罪才可能引發的調查，只能根據現有材料進行判斷。這就是問題，盡管大家問題都不少，但明面上的材料誰不能把它做得看上去很完美？虛報資產增值不就是制造這樣的明面材料嗎？

舉例說，俱樂部為了增加財報上的營收，和一家明知肯定不會付款的企業簽訂贊助合同，最后這個錢得不到，明面上的責任應歸咎于贊助企業拒不付錢，責任不在俱樂部。

就算很多人都猜測甚至找到證據說贊助企業是皮包公司，但這還是皮包公司的責任，如果不去竊聽電話、查抄手機信息，誰能拿出足夠的證據證明俱樂部是明知對方不會付款玩假合同增加財報營收？

體育司法只有在極少的幾個領域可以完成獨立的調查取證，例如賽場上的違規行為，或者球員的合同糾紛，其他很多類別的取證都依賴于其他行業——賽場外的球迷鬧事，體育司法依賴警方的報告；禁藥問題，體育司法依賴反禁藥機構的報告；經濟問題，體育司法也依賴司法機構的調查結果。

所以區別就在這里了……尤文圖斯是上市企業，意甲目前只有尤文和拉齊奧兩家上市企業，適用于這兩家的財務監管力度、司法調查啟動程序、刑事犯罪處罰標準都和其他俱樂部不一樣。

這樣就造成了一個矛盾：體育司法并不區分俱樂部是上市企業還是非上市企業。體育司法面前，所有俱樂部都適用一樣的體育法律法規。但是在同樣的財報注水問題上，國家司法機構更容易開啟對尤文、拉齊奧的調查，也因此可以提供更多關于尤文、拉齊奧的違法證據給體育司法……

只要有證據，體育司法系統就必須進行處理，否則就是失職。

法律講究的不是懷疑，不是傳聞，而是證據。體育司法系統不會因為非上市俱樂部沒有受到類似的調查，而放棄審判尤文。

所以，在同等嫌疑的情況下，非上市俱樂部在經濟問題上被啟動司法調查的門檻太高，重罰尤文只會讓非上市俱樂部偷著樂，更不會有殺一儆百的效應。體育司法確實是依法辦事了，在輿論場上卻會留下只針對一兩家的印象。

*但是，拉齊奧沒有被竊聽、抄家，也沒有被審判和罰分……

是的，所以尤文光是喊冤說不公正也沒道理，就像尤文圖斯在馬羅塔時期也多年沒有被監管機構問津過。

馬羅塔離開之后，尤文在經營上走上了一條夾雜著瘋狂和混亂的道路，管理層像帕拉蒂奇這樣的人物一副膽大妄為的做派，財報被審計行劃出更多問號，證監會不介入才是怪事。

令人驚嘆的是，證監會對尤文的調查并不是潛水進行的。尤文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引發了證監會的注意，在這種情況下，帕拉蒂奇等人的活動仍然大搖大擺，并不收斂，對上市企業虛報財務的刑事責任滿不在乎。有帕總如此助力，調查團隊會輕易收手嗎？

所以，我們在上面分析指出，經濟領域監管對上市企業和非上市企業區別對待，這可能造成體育司法針對不同俱樂部的力度出現不平衡，但也必須看到，是尤文管理層不管不顧的行為導致自己撞上槍口。

即使上市俱樂部受監管力度更大，但無論尤文本次受罰之前的歷史還是拉齊奧近年歷史都證明，只要做到基本的謹慎小心，上市俱樂部在更嚴厲的環境里同樣可以活得很自在很安靜。

*梁熙明老師寫過多篇文章抨擊阿涅利的問題，阿涅利的責任有多大？

阿涅利家族在去年末就讓安德烈·阿涅利團隊集體辭職，僅此就可以明白事態有多嚴重。這也是上市公司必須做出的反應。

阿涅利家族非常清楚這件事的法律后果，體育司法這邊僅僅是罰分、禁足等處罰，經濟犯罪調查和審判將持續好幾年。

尤文出現這樣的重大錯誤，一個關鍵是趕走了馬羅塔。

馬羅塔做事謹慎，性格平和，作為董事長，他在阿涅利的野心和帕拉蒂奇的膽大妄為中間是很好的平衡器。馬羅塔走后，一個野心主席加上一個膽大妄為的體育經理，這局面只能說沒治了。

舉例說，蘇亞雷斯的意大利語考試和意大利國籍申請，這是尋找操作難度很大的捷徑，也極其容易暴露問題，意大利語B1是完全可以進行正常交流的。想想，蘇亞雷斯才過B1，如果加盟尤文，他在新聞發布會上說什么語言？但帕拉蒂奇無所謂，而且找的是收錢辦事最在行的佩魯賈外國人大學，偏偏意大利警方正在調查這所大學語言測試機構收錢幫外國移民考試作假，蘇亞雷斯整個“面試”被完全錄下來。

這種槍口，如果不是那么膽大不謹慎，真的是不太容易被撞上的。

阿涅利-帕拉蒂奇時期的瘋狂，一個重要背景是阿涅利希望一步登天讓尤文追上皇馬、拜仁等俱樂部的規模。但事與愿違，這在某種程度上葬送了阿涅利-馬羅塔時代穩步積累的基礎，前功盡棄。

*為什么尤文圖斯當初要上市？

尤文上市發生在2001年，是莫吉時代的“杰作”。

莫吉時代的特征是阿涅利家族徹底放權，莫吉-吉拉烏多-貝特加三巨頭自負盈虧。

俱樂部上市在當時是格外先鋒前衛的做法，尤文圖斯在21世紀初是全世界經營最好的俱樂部之一（參考那幾年的德勤財富聯賽排名），想投資尤文的人很多，對于阿涅利家族也是不錯的套現手段。像卡扎菲家族就一度成為尤文重要的小股東。

這真的是讓很多后來者羨慕的。AC米蘭和國際米蘭10年后到處尋找愿意送來大錢的小股東，都找不到。

莫吉一直暗示“電話門”的發生和阿涅利家族里某些成員有關，擔心尤文管理權收不回來。盡管他的話從來無法完全讓人相信，但翁貝托·阿涅利（安德烈·阿涅利的父親）去世后尤文管理層和阿涅利家族關系發生較多裂痕是公認的。

阿涅利家族財團掌門（從蒙特澤莫羅到約翰·埃爾坎）對尤文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包括上市這件事，例如尤文股價一直上不去被視作垃圾股，例如吉拉烏多不知不覺中就成了尤文第三股東。

*“電話門”以后，明知上市企業受到較多監管，為什么尤文不退市呢？

較大的原因是成本問題。

阿涅利家族掌門人約翰·埃爾坎終于下定決心想要退市，發生在去年12月，這時候尤文管理層已經宣布辭職了，未來幾年尤文都會被官司纏繞。

在尤文內部，反對上市的聲音長期存在。可是，退市不是一句話就能實現的。根據意大利財經媒體的測算，按照現在尤文0.30-0.35歐元的股價，退市回購需要2-3億歐元資金。

在“電話門之后”，阿涅利家族曾連續幾年給尤文輸血，確保俱樂部的正常運營，不可能拿出更多資金完成退市。

而且，由于約翰·埃爾坎把透明經營定為電話門后尤文的一條重要路線，在阿涅利-馬羅塔時代，尤文圖斯沒有在證監會那里遇到過問題，所以阿涅利家族也沒有把上市企業面臨的“雙重標準”看得太重要。錯過了退市的最佳時機（在2012年左右，尤文股價跌倒過0.15左右），C羅加盟以后尤文股價一度漲到1.5歐元上方，更沒有回購的可能。

這次決定要退市，等于是準備下血本。12月份退市消息傳出，尤文股價曾一度上漲，近期隨著罰分判決下來，又跌下去了。